知識的金融化:物流學、全球化與高等教育

報導:孫語辰  臺灣大學政治系學士

編輯:歐陽巽  跨閱誌編輯

 

右:陳竹亭 (SHS主持人) 中:蘇哲安 老師 左:王驥懋 老師(與談人)

右:陳竹亭 (SHS計畫主持人)
中:蘇哲安 老師
左:王驥懋 老師(與談人)

 

高等教育的公共性到近年來甚囂塵上的青年貧窮化,跨科際教育專題討論會—高等教育場次舉辦至今已屆第三場。這一次的討論會邀請到法國里昂大學蘇哲安(Jon Solomon)教授,談現今全球高等教育整體而言的處境為何。

不同於過去探討高教問題常在「新自由主義」的脈絡內進行分析,這場討論會採用「物流學」(logistics)的角度解釋高等教育與知識生產在全球化潮流中重組的現象。究竟物流學可以為當今高等教育的生態、甚至是跨科際教育帶來什麼樣的啟示?物流學怎麼解釋社會所面臨的教育工作者低薪、青年貧窮化、評鑑制度、學術自主根基受損等種種議題?

在進入高等教育的範疇前,蘇哲安教授首先詳細闡釋了「物流學」這個分析架構的內涵。

 

物流學作為治理技術

「對比服貿與 TPP,兩者在台灣內部引起的討論聲浪差異之大,主流政黨與媒體都說我們『別無選擇』。」蘇哲安教授援引近日台灣島內發生的時事展開他的論述,而這種「別無選擇」即是這次探討物流學與高等教育的出發點。

「債務社會」的概念可以解釋這種「別無選擇」的情感狀態從何而來。學者拉札拉多在 2011 年的著作中討論到,「債務社會」代表的是一種控管未來與風險的嘗試,「欠你錢、還你錢」變成所有社會關係的基本模型;而金融化與控管未來間的關係是相當明顯的,因為金融化牽涉到的正是未來價錢不穩定所帶來的種種問題及其應對之道,終極的控管的方式即是讓人陷入別無選擇,或是把未來組織成只有正、負兩種選擇,其他選項都被取消了。

而起源於軍事科技的「物流學」,涵蓋各種物質與非物質的交通、配達、轉移、傳送、重組、流動等等行為,又與「債務社會」與金融業的發展何干?箇中原由在於物流學的價值標準即為「效率」,「效率」 高低引發不同的投資行為或策略;而「效率」取決資本流通的過程中價值形式轉變的有效與加強,有效性的標準掌握於金融業之手,因此金融業便與物流學之間產生密切瓜葛。

 

看不見的政變

物流學與金融業的結合,塑造出一種有利於採集最佳化的技術,而這種技術與傳統主權間如何互動?「物流學掏空主權國家,主權國家投資物流學」大概是最好的寫照。物流學與主權國家間雖呈現各種衝突或對立,但是新的主體也在拉扯間催生。以台灣來看,各大陣營仍在爭吵國家主權問題時,國際上正在醞釀著一波海嘯伺機沖刷主權。我們看到的是「國家」與「階級」兩個層次相互交織,有別於「主權國家」的「全球國家」(global state)正在形成。

有趣的是,全球國家尚未正式宣告成立,但一場物流學主導的政變已悄然發動。經濟學家強森稱 2008 年的金融風暴是一場「寧靜的政變」,而 TPP 等貿易協定應該被視為 2008 年這場政變延伸至現在的觸角。這一系列協議的重心不在自由貿易,而是保護投資人的權益,同時削弱了其他社會價值的訴求。這波政變試圖駕馭主權國家,擴張政變影響力可及的範圍,達成採掘積累的目的,因此主權國家還不會立刻消亡,而是扮演著障眼法的幽魂,讓人沒有辦法意識到當下發生的重大轉折是什麼。

在問答時段裡,有參與者問及研究此一手段的目的。蘇哲安教授簡要答到,技術並非中立,在使用技術的過程中也會塑造新的主體,目前已經無法利用過去的主權概念來理解現實生活中的實踐,因此才需要更換分析架構。

物流學架構下的高等教育現況

「如果我們對高等教育這幾年的改變有興趣,」蘇哲安教授緩緩說到,「就應該要先掌握物流學的樣貌。」著眼的高等教育問題,路徑不限於單純的國家政策,而是可以擴大到探討與國際脈動間的牽連。

過去,高等教育對國家的角色是生產優良公務員的機構,或是包裝國族審美的功用(如打造單一傳統文化的敘事)。現在,縱使物流、金融與知識看似八竿子打不著,但面臨物流學架構下全球政變的歷史轉折,不僅世界的版圖在改變、權力關係在改變,社會各個部門的組織狀態也在改變,統治階級對高等教育的需求也已截然不同,高等教育不再是培育優秀公務員的搖籃或發揚國家文化的場域,而是改用「服務業」的樣貌展現在世人眼前。

既然「易了業」,跟著業界的邏輯,高等教育勞動條件隨之改變就不令人驚訝了:服務業多是約聘制,工作條件較無保障,這牽涉到的是前幾次跨科際教育專題討論會所提到的,高教土石流裡所包含的青年貧窮化、終身職教授機會不再等等的問題。

「知識金融化」也於焉開展。首先來看評鑑制度:評鑑起源於業界,如滿意度調查等工具,或是讓貨物、人員等資本無所遁形的追蹤系統,甚至是每個員工都被配有所謂的「關鍵績效指標」(Key Performance Indicator,簡稱 KPI),後者隨著高等教育的重新定義被引進校園。在大學倒閉、系所關門的風潮中,評鑑體系篷勃發展,教師的工作中有越來越多的成分是應付評鑑作業。

評鑑直接關係到學生的流向,評鑑成績高低變成學生決定唸哪所大學的風向標。文憑決定職涯發展順遂與否,又高等教育控管文憑,成為控管社會人力資源的一環。越來越多學生在大學時代打工或實習,實習相當程度取代傳統教育的一部份,因此大學也負擔類似勞工物流中心的角色。

另外,以英美國家為例,知識的生產、研究主題與方向大量由財團主導。1973 年,美國開始允許大學將研究成果申請專利與智慧財產權,知識不再一定是開放給大眾享用,大學也不再必然是追求真理的殿堂,而是改為創造財富的場所與媒介。具有實用價值、可以帶來收益的學問則使得相關科系蓬勃發展、成為多數學生求學與職涯的選項,無法生產足夠利潤支持營運的系所便被迫關門。

 

反觀跨科際教育

雖然這場討論會並沒有直接帶到物流學與跨科際教育間的關係,蘇哲安教授也提醒今日所談還在此一理論架構是否可以作為有效的分析基礎,尚未碰觸到如何抵抗這波物流學變革的層面,但筆者仍希望在這裡回歸到跨科際教育上,簡短紀錄參與這場討論會的心得,故以下皆為筆者個人的看法,希望在跨科際計畫即將結束的這一刻,與未來跨科際教育的參與者或有興趣的讀者討論。

蘇哲安教授最後談到,究竟大學在這波物流學的風潮下,優勢何在?在理工科的範圍內答案比較清晰,即產、官、學之間的合作間,大學可以扮演較為中立與橋接的角色;但在人文社會科學的領域裡答案就不那麼明顯。大學教師鎮日被評鑑追著跑,擁有寬裕時間進行知識生產的理想已隨時代的推進逝去,而校園以外機構的靈活性大,更有可能符合物流學對效率的要求及時地生產。

跨科際教育強調培育解決問題、橋接利害關係者進行跨領域溝通的人才,但大學與教室作為各種校外場域的中介點,究竟獨特性何在?如果在生產知識的層面上其實並未如過去所期待的,具有資源上的優勢,生產知識的效率也不及外界,那麼大學教育的工作者與培養出來的人力,穿插在利害關係者之間所扮演的角色為何?筆者過去曾在短期參與社區營造事務,個人觀察為社區會將大學視為推動營造業務的人力(甚至商借資源)來源,借用開設服務學習課程的名義吸納所需的勞動力。當推動跨科際教育、與真實世界場域合作時,如何辨析教學重心的改變所產生的,究竟真有教育與溝通、解決問題的動能,或僅是用另類教育與社會價值的語言包裝好的人力配給管道?

此外,跨科際教育或許在「看不見的政變」這一點有所突破,跨科際強調解決社會問題需掌握事件脈絡,這樣的訴求的確有可能突破學科分野造成對社會問題破碎的理解,進而認識到整個巨觀世界的變化與微觀議題間的連帶;但是,在現今以國家計畫推廣跨科際教育的模式下,亦強調計畫的審計與績效表現,強調數字化的效率指標。若接受物流學架構現世景況的前提,這樣的情況就好似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在國家教育亦被物流學佔領、分解的狀況下,校園裡有可能產生對世界潮流整體的理解嗎?若這個問題有解,或許可以拓展到社會上其他以同樣策略為主或作為基底的社會問題解決之道,評估這些行動是否能有效碰觸到問題的根源。

以上僅為筆者個人淺見,若有疏漏、誤解或可以繼續討論之處,歡迎各位先進指正、指教。

 

結語

大學被納入物流學與金融業的架構,知識生產亦漸形瑣碎。蘇哲安教授提醒到,我們也可以去思考這些評鑑、效率指標產生的數字再造新版圖的企圖。另一個新的、看不見的版圖存在於演算法(algorithm)被大量納入各種生活的細節裡,越來越多日常生活可以用演算法作為媒介。資訊化社會的特色之一是四處充滿參不透的「黑箱」,這裡的「黑箱」或許並不一定指涉不良意圖,重點在於一些人們習以為常、不以為意,但箱內暗潮洶湧、縛住社會脈動千絲萬縷的東西。

「我們很有能力讓自己看不到,所以需要換一個角度看到這些變化。」蘇哲安教授最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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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Response

  1. len-phone ten 田年豐 說:

    讀本文,讓我想起當企業購殯國家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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